乡村纪事之一——莲

寒江蓑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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莲

7 N& i- A4 D( q+ P; S; `      元旦过后，春节又至。回老家过年的问题又被提上了日程。特别是亲友的通话中，这个问题总不能被回避。近几年老家“改变”的速度在加快，与记忆中的老家相互印证的东西越来越少，我所谓的老家是存在于记忆中的。
4 O1 H- I+ U2 Z! ~0 |* U% ?  w    我对老家的记忆是止于十八岁参军之前，村庄的四周有四个庙，据老辈说那四个庙灵的很，当年小日本没有进到我们村，就是四个庙的神灵保佑着。记忆最深的是村西的池塘，池塘四周是合抱的垂柳，水的深浅依次递进。半池荷塘，半池苇塘，中间最深的部分的是我们的“游泳池”。到了夏天，那柳树就成了池塘天然的幔儿，中午放学时间，树上的知了叫得正欢，池中的鱼儿在荷下正眠，那池方塘就成了我们的天下。我那“野路子”的“自由泳”就是在那方池塘中学会的。很小的时候，那荷儿上的晴蜓让我延误过多少上学的时间；稍大些时候，那芦苇中的翠鸟让我迷失过多少次上学的路；再大些时候，那游泳池的诱惑让我领教多少次挨揍的滋味。又大些时候，那荷塘的绿波让我的吊丝情感与沉闷有所寄托。
    对这片池塘钟情的还有我们村的另一个女人，她的小名叫莲，又名晓荷。莲的父亲是**军队的军官，在我们乡村也算是个人物吧，她的父亲也是因为钟爱那片池塘，才为女儿起了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。
0 `# b& c1 c$ K( I4 Y    莲十几岁的时候，国共双方在我的老家进行了最后定胜负的决战。莲的父亲在作战在受了伤。伤未愈，他父亲所在的部队被打散，他只得随溃散的大军撤往江浙。此时的莲无法继续淑女般的生活，只得与卫兵一起照料父亲的起居，呵护弟弟的学习与管束。他们刚刚乘上**撤往台湾的最后一艘军舰，被来势迅猛的解放军给冲散了。父亲看不到了妻女，即命卫兵：找到夫人与小姐，护送她们回夫人的娘家隐居。也许父亲想到还有回大陆父女相见的一天，哪知父亲此去如烟波渺渺，但忠诚的卫兵拚死完成了任务。
    隐居的生活是漂泊，淳朴的乡邻给了她们一家生存的空间。莲与卫兵正是青春，一钩残月相钓，一窗幽竹相伴，一卷低吟相持。在书香的氤氲中，莲与伊花开并蒂。偏是天妒蛾眉，卫兵的壮年长眠使莲痛不欲生。莲精神失常了。村旁的荷塘成了她驻足的地方。秋风花黄，夜凉晚景，伊或座或卧莲旁。一季的夕阳，醉了烈日，碎了人心。
3 Y  ], M. k% t% \0 n  N  p  A秋末，浮萍渐散，遗腹子儿的出生唤醒莲的母性。如瀑的长发被齐耳的刘海替代，华贵的旗袍换着朴素的衣裳。一柄残荷遮挡五个女儿的风风雨雨。
    我三年级上学的路上，认识了莲。那是午后，一小贩卖苹果，对于水果的贪恋足可以抵挡住上学的脚步。明明没有一分钱，但我还是挪不动脚步。看到有几个人在挑捡小贩的苹果，我也止不住伸出满是“黄泥”的小手。猛然，我觉得有束眼光在扫视着我。那目光有威严，有慈性，有关爱，有制止，还有一种当时说不出来的感觉，让我缩回了那“不安分的”手。那是徐娘半老的莲。她付过了苹果钱之后，很自然地拉着我的手，并低上头亲切地问我：你是谁家的小孩，恁爹叫啥名？在她那好闻的发香气息里，我轻声地说出了父亲的小名（那时农村多是以小名称呼）。她柔声地说：哦，你爸可是个很有名气的人啊，队长当的好，你们小队每个工比其它小队多好几分钱呐！听说你在学校学习是年年得奖状，将来也一定是个出息的孩子。说话间到了莲的家里，这是个典型的农家四合小院，槐大如伞，炎夏生凉。主屋的地面是红砖铺就，顶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红白相间的花纸，蓝花白地的床单、窗明几净的摆设等，整个家室的整洁与清爽沉醉着我，激起了我对某种美好的长久向往。莲认真地洗好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，塞在了我的手里。用眼神制止着我的推脱，浅浅地附下身说：这是奖励给你的，因为你给爹妈很争气！然后她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，把我送出了她的院门。那个苹果我在书包里放了多久记不得了，苹果的味道早也忘了，但她的话时常让我想起，多年后，信奉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的母亲觉得我‘很争气’时，她不知道在她的“教育”之下莲曾深深地影响了我。
   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，我们村开始包产到户。农活的繁重与农忙至今让我心有余悸。麦子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倒，再一捆捆地拉到打麦场，好天气时用牛或马拉个石碌一场场碾，每天傍晚来风的时候必须起场，把碾出来的麦子扬出来。家境较好的人家能有一头牲畜，犁地打场，特别是夏收秋种牲畜能替主人出不少的力，没有牲畜的，农活的艰辛更是不可想象。每年农忙前，莲会在整洁的小院里摆上一桌淡酒，配上几个讲究的小菜，请几个近邻小座，用得体的语言央求他们能给帮下忙。那些被请的汉子与女人们被莲的尊重悦服，宁愿把自己家的农活稍往后推迟几天，也用心地帮莲抢收。“仓禀实知礼节”，物质那么困乏，莲的五个女儿却个个知书达礼，她们的衣服虽然也和我们一样打着补丁，但补丁往往会成为衣服上的点缀。我上小学的时候，男女生之间从来不搭话，莲的女儿无论与谁交往，得体大方。款款如莲，婷婷如荷。
" X# M& Y/ g, S    军旅劳顿，二十余年间很少回到家乡，某个清晨我与耄耋之年的莲不期而遇。莲的发际变白了，但其风度神韵一如以往，其优雅淡静让岁月却步。我开了口问了好，莲也一下子认出了我。晨风里，我们聊了很多，聊到池塘，聊到了那枚苹果，聊到了她的女儿。其敏捷不输以往，由此我想到了一句话：优雅的女人不会老去。即将别离时，莲说：你在部队这些年是出息了，真的给父母争了气，这是咱们村的光荣。如果有能力了，别忘了为家乡人做点事。其口气似长者，如老友。
; H, i" @/ J* R* X& n9 }, Y4 p    “耄耋皆得以寿终，恩泽广及草木昆虫。”莲永远地走了，寿终正寝。她走的当天晚上自己洗了澡，换上了干净的衣服，戴上了从少女时代就陪伴她的眼镜。其神态安详，仿佛睡一会儿就会醒来。
! x/ `4 }- p6 j6 d# [' n* c    莲与那消失于“城镇化”快速推进中的池塘远去了。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，是肉体与有形之物的消亡。那脱俗的灵魂与无形的浸润 ，曾经“洗涤”过“不安分”的小手，“放缓”了“急躁着”的脚步，释放着美好与宁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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