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：军校，永不忘却的记忆||曹玉宝

南坡居士 · 发表于 2025-10-6 09:26:3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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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南坡居士于 2025-10-6 09:28 编辑

1984 年的盛夏风，至今没散。它裹着火车站的热浪、蚊帐里的蚊鸣，还有录取通知书上金色的光，在我回忆里轻轻翻涌。那是我从邯郸兵营的土路上，踩着焦虑与希望踏进北京军校的路，每一步，都烙进了记忆最深处。

一、赶考：独行路上的急与暖

接到考试通知时，已是6 月 30 日正午。团里只撂下句硬邦邦的指令：7 月 1 日早 8 点前，必须到石家庄报到，参加全军统一考试。我捏着轻飘飘的准考证，宿舍里只剩风掀着纸片哗啦响，那声响，活像我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心。

火车站广场是密不透风的蒸笼，水泥地被晒得发白，隔着鞋底能感觉脚底发烫，购票队伍绕着广场转了一圈又一圈。我攥着准考证在队尾急得冒火，等拿到票时已是下午两点。挤上过路普快时，过道早被人塞满，连转身的缝都没有。想把背包塞到座位底下，手一伸，却触到个蜷着腿的大叔—— 他竟在那窄缝里睡着了。我只好靠在厕所门口，当了两个小时的 “守门卫士”。

天黑透了才到石家庄，拦辆三轮车往考生接待处赶。晚风裹着别家的饭菜香，肚子饿得拧成了团，我却没敢让车夫慢半分。可到了地方，接待处门上的纸条却像盆冷水：“晚到考生请自行前往西郊某部考点”。又渴又饿的我咬咬牙，换了两趟公交，终于在一片荒凉的营房前，看见了 “北京军区统一招生考试” 的红横幅，在暮色里亮得刺眼。

营区没亮路灯，半人高的杂草在风里晃，黑黢黢的房子像蹲在暗处张着嘴的怪兽。摸进“考生接待处” 时，干部们满脸惊讶：“我们在车站等你到六点，还打了好几通电话，以为你不来了，正准备按自动放弃处理！” 我心里涌着话：你们要再等十分钟就好了，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：“还有饭吃吗？”

炊事班特意生火，给我煮了碗飘着葱花的热面。热汤刚滑进胃里，鼻尖猛地一酸，眼泪差点砸进碗里。夜里住的宿舍，蚊帐里钻进来几十只蚊子，拍得手心沾血，痒意仍往骨头里钻；天亮才发现后窗没有玻璃，不远处就是飘着马粪味的废弃马棚—— 这一夜的慌与暖，我记了几十年。

那几天考试，刻进了骨子里。文化科考得漏洞百出，专业科更是惊出一身汗：收报时，空军战机在头顶盘旋，炮声震得桌子发颤，一份电报抄得七零八落。我垂着头，觉得所有希望都灭了。没想到发报时反倒松了劲，500 字电报一气呵成，抬眼时，看见考官们悄悄朝我点头。那是整场考试里，最亮的一刻。

二、惊喜：深夜里的光与回望

回连队后，指导员问“考得怎么样？” 我闷声答：“准备退伍了。” 他拍拍我肩笑：“经历过就好，不然将来会后悔。” 那段日子，我天天盯着营房斑驳的天花板发呆。苏式营房的墙被晒得发烫，汗渍在床单上洇出个浅浅的人形，连轮廓都透着慌。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，总问自己：退伍后，能去干什么？

有天半夜，老台长的声音忽然飘进耳帘：“这小子天天鼓捣收音机，一心学两用人才，都准备退伍了，没想到考上军校了！” 我猛地推开门，鞋都忘了穿，声音发颤：“什么？我、我考上了？” 老台长指了指司务长宿舍：“不信就去问，他在师部见过你的录取通知书。”

我光着膀子就往司务长宿舍冲，攥着他胳膊直追问。司务长穿着大裤衩揉着眼，哭笑不得：“你高兴了，还让不让我睡？赶紧准备请客，通知书上真有你名字！”

那夜的星空亮得晃眼，白杨树叶子沙沙响，竟像在替我喊着高兴。我沿着操场走，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，小时候的事全涌了上来：母亲借钱凑学费，我却偏偏把钱弄丢，躲在玉米地里哭到天擦黑；姐姐考上高中却不能去，母亲红着眼说“女孩子读书没用”，硬是把钱省给了我；高考落榜后，看着父母在地里拼命，我放弃复读跟着种庄稼，后背晒得脱了皮，也没敢喊一声累；入伍前一夜，母亲含着泪说 “当兵总比在家好”—— 那时南边还在打仗，她却把所有希望，都压在了我身上。

这些年的苦，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回响。我躺在操场边的花坛旁，风裹着青草香，蛐蛐儿在草丛里唱，星星眨着眼。望着望着天，就慢慢睡着了，嘴角还带着笑—— 原来 “苦尽甘来” 这四个字，真的会落在自己身上。

后来指导员拿来录取通知书，笑着说：“你小子藏得还挺深。” 红底烫金的小本子，指尖蹭过 “石家庄陆军学校” 那行字时，眼泪簌簌往下掉。我逐字逐句读了千遍，仍觉得不像真的。给家里写信时，只写了一句话：“我已考上军校，从此你们不用为我再操心！” 亲手把信塞进邮筒的瞬间，我仿佛已经看见，家人拆开信封时的喜悦，定不会比我少半分。

那天阳光正好，三年多来，我第一次轻松地逛公园，一个人躺在丛台边的大树下呼呼大睡，直到被扫地大姐叫醒：“要下雨了！” 跑出门时，雨点砸在身上也不觉得疼；雨停后，忽觉雨后的空气格外香。我神清气爽地去百货大楼转了一圈，第一次大方地买了一大堆烟和糖 —— 要分给战友们，把这份欢喜，掰成好多份。

三、军校：北京西山下的景与暖

报到那天，连队派车送我去火车站。我回头望：大礼堂前的红五星、操场边上的白杨树、大门口的小岗亭、高高的电台天线，都成了舍不得丢的回忆。火车上，我摸着指导员给的深蓝色笔记本，第一页写着“自己就为之事，勿求他人”；还有他临别时说的 “考入军校只是起点，要心底无私天地宽”，这些话，我一字一句刻在了心里。

那时的北京地铁站，在我眼里就是最先进的存在。自动扶梯载着人缓缓向上，金属踏板的轻微震动里，都裹着从未接触过的新鲜劲儿。站台的灯亮得晃眼，从外面进来，恍惚间像猛地撞进了另一个亮堂堂的世界。

到了终点站苹果园，不远处立着块牌子，“石家庄陆军学校通信大队” 几个大字格外醒目，在晚霞的余辉里泛着暖光，看得人心里一热。校车往香山南路驶去，南河滩、门头馨、北辛庄 —— 一个个地名从耳边掠过，清新得像刚洗过的空气。直到 “黄土坡七号” 的小牌子闯入视线，瞬间格外抢眼，这可是我早在录取通知书上就反复读过的地名，终于实实在在落在了眼前。

老学员抢着帮我拎行李，中队干部把我领到宿舍—— 门上、铺位上，早贴着我的名字。新的起点，从这一刻才算真的开始。

第二天，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，独自绕着校园外围走了一圈。几块印着“军事禁区”“军事管理区”“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准超越” 的警示标牌，竟悄悄藏在缀满熟果的苹果园里。这份隐秘里的庄严，让我瞬间意识到这里的不寻常，一种莫名的自豪感，也跟着涌了上来。

站在西山森林公园往东望，视线越过层叠的树影，整个校园便尽收眼底：这里虽是石家庄陆军学校的一个大队，却空间布局合理，功能分区明确。十幢红砖楼错落有致，生活区的宿舍楼窗明几净，教育区的教学楼规整肃穆，行政区的办公楼简洁利落。操场内，单杠、双杠、百米障碍等器械排得整齐，各类训练设施一应俱全；中心花园里，高大的香椿树枝叶浓密、遮天蔽日，巨伞般的雪松下，学员们围坐在一起热烈交流，这份热闹，给军校硬朗的氛围添了几分柔和。校园外，成片的苹果树郁郁葱葱，阳光穿过枝叶，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点—— 这份田园般的宁静，恰好能消弭一天训练后的疲惫。

四、分别：烽火里的念与牵

1986 年春天，一则消息像阵风般刮遍校园：毕业季骤然提前，部分学员即将整装开赴老山前线。

消息一传开，没人顾得上为毕业感伤。所有人都在忙：打背包、捆行李、跑托运，走廊里的脚步声又急又重，撞得人心慌。手中的介绍信被攥得发皱，就连拍合影时，快门声里听不出半分笑意，每个人的眼神都沉得像铅。

这场离别，没有预想中神圣的毕业典礼，也没有难舍难分的挥泪告别。走到校门口，不过是匆匆握个手，连一句完整的叮嘱都没来得及说。直到最后路过门岗，看见哨兵绷着脸敬礼的瞬间，帽檐下的我才忍不住鼻子发酸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
那时没有手机，也少有电话，没人知道彼此会被分到哪支部队，更不知道谁会真正踏上前线。这一分开，大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，各自飘向未知的远方。车子刚开出校门，我猛地回头望向宿舍楼，只看见窗口有个人影晃了一下，快得没看清是谁，唯有一只手，隐约在挥动。是队长？是教员？还是哪个朝夕相处的同学…… 那一刻，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，空落落的发慌。

后来的日子里，我总忍不住牵挂：去了前线的同学，能不能平安归来？分到边疆的战友，扛不扛得住那里的风沙？这份没说出口的挂念，一藏就是好多年。

五、寻踪：半生里的憾与释

转业回地方后，我去了北京好几次。每次车子掠过西山，我都忍不住扒着车窗望：香山南路到了吗？黄土坡七号还在不在？那块“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准超越” 的牌子，还立在苹果园里吗？想找那排高低错落的宿舍楼，想再看看校园外茂密的苹果林，可总没机会 —— 跟着考察团来，行程排得密不透风，连停车瞥一眼的空当都没有；陪亲朋旅游时提去西山，大家都说 “没看头”，我只好把话咽回去。

2009 年冬天，我出差去北京。会议结束那天早起，终于咬着牙要去看看，可走到地铁站口，脚又顿住了：多年没回，学校会不会变了样？万一不让进，反倒更失落。寒风刮着脸，步行过去又太远，我最终还是转身回了酒店。北京的高楼越建越多，可我记忆里的军校 —— 四层楼、松树林、坡道路、操场、苹果林，始终清晰得像昨天。

直到前年退休，我终于约了同乡战友：“陪我去北京，回军校看看吧。” 战友懂我这半生的牵挂，一口就应了。我们坐高铁去，还特意选了家靠近西山的酒店。

香山南路宽了，双向四车道铺开，路边的树、房子都换了样，再不是记忆里的模样。“黄土坡七号” 明明该在这附近，眼睛扫了好几圈，愣是没找着。

绕了半圈才看清：原学校门前道路两侧的苹果园，路南一侧被圈进了企业的院子，现在的路只能顺着企业北侧的围墙走到底。军校旧址的大门突然撞进眼里。心一下提起来，怦怦直跳—— 大门还是那个框架，只是刷了新漆，大门前放了两道黄色重型三角拒马，门口的牌子换了名称，两个哨兵站得笔挺，身着全套作战服装，荷枪实弹，目光如炬，表情冷峻。

我下意识敬了军礼：“同志，我是这儿以前的学员，想进去看看。” 哨兵回礼，语气客气却坚决：“这里现在是特别军事管理区，没有上级通知，不能对外开放。” 战友在旁边叹道：“找上级？哪那么容易。” 我收回手，摇摇头，没再多说。风掠过围墙，好像还带着当年的苹果香，却再也进不去那扇门了。

我们沿着原学校围墙慢慢走，我指着一幢熟悉的高楼对战友说：“当年，我就住这楼的四楼中间，窗外就能看见苹果林。” 望着那熟悉的楼房轮廓，鼻尖猛地一酸。回到大门口，乘哨兵不注意，战友帮我在门口拍了照，阳光洒在身上，暖得像极了当年军校的晨光。

学校进不去，我们就去香山公园拾回点记忆—— 那是我们常去的地方，每年旅游旺季还会组织值勤，维护秩序。我站在公园门口望远处的西山，想起报到时路过的香山南路，战友又帮我拍了张照 —— 背景里的山，和记忆里军校窗外的山，一模一样。

回去的路上，我翻着手机里的照片，心里忽然踏实了—— 几十年的牵挂、遗憾，终于有了归宿。如今再想 1984 年的盛夏，总觉得那风还没停。它裹着赶考的急、惊喜的暖、军校的景、分别的念，在我心里轻轻吹着，一吹就是半生，从未散去。